网海寻贝 (1) 关于爱国的天问
网海寻贝 (1) 关于爱国的天问
何碧


 

 



中国大约是爱国志士最多的国家,谁也不象咱们一样,动辄斥同胞为汉奸、卖国贼。兄
弟所在的英国,刻下正在闹分家,即所谓“逐渐解体” (devolution),苏格兰和
威尔士都为此成立了自己的国会。对此,朝野淡然处之,无人如丧考妣,疾首痛心。
本人有位“苏独”分子同事,从来不承认苏格兰属于英国,却至今顽健,毫无“千
夫所指,无疾而终”的迹象。更有甚者,英国佬当年糊糊涂涂地把“日不落帝国”
丢了,龟缩到此弹丸小岛上来。对此惨重损失,其历史书上竟毫无交代,更未找出
一个慈禧或李鸿章来作箭靶。上次兄弟到奥地利,发现那儿的人对其祖国在一夜之
间被人肢解一事也同样地麻木不仁,这才知道当今之世,惟有我炎黄子孙的记性最
好,事过百年,至今有本事将一切倒霉事都算在鬼佬头上,而且据说这就叫爱国。
 

  可惜作为最爱国的民族,我们却有着几项难堪的世界之最:中国是内战最多的
国家,所有别的国家的内战次数加起来大概也不及咱们的一半;勇于自相残杀的同
时却怯于外战。宋朝以降,除抗战外,中国大规模的对外战争从未嬴过一次;二战
期间,谁也没有我们那样花样繁多、数量庞大的汉奸政府与军队。既有“满州国”,
又有汪精卫,外带“维持会”,以致日本后期对华作战的主力都由伪军承担;世上
也没有谁象我们那样处死自己的民族英雄如岳飞、于谦、熊廷弼和袁崇焕;最后,
大概也没谁象我们那样,万众一心,排山倒海,在太平年月拼命挤出国门,象耗子
逃离沉船一样疯狂。面对着星条旗、枫叶旗、米字旗,无数的黄肤黑眼庄严地举起
右臂,有如连绵的森林一般壮观 

  如此表里不一,是伪善更是愚昧。袁崇焕的命运最足以说明这一点。袁以一介
书生投笔从戎,在关外糜烂、京畿震动时匹马出关,只手收拾残破山河,力挽狂澜,
迭挫强敌,在宁远大捷中击毙努尔哈赤。这样一个不世出的民族英雄,却被当做汉
奸千刀万剐凌迟处死。行刑时,广大的北京爱国市民义愤填膺,抢着吃他的肉,一
口肉竟被炒到数钱银子的高价,把袁大帅生生吃成一副骨架。袁的屈死,过去说是
崇祯中了反间计,据金庸先生的考证,远因却在于他主张与女真人议和。以国人的
直线思维,倡和者当然是汉奸,不吃不足以平民愤。只是不知后来辫子兵入京后,
当年吃掉国之干城的英雄好汉们是否有胃口去餐胡虏肉、饮女真血。 

  即此一端,就可见我们的“爱国”观念是何等混乱。本来,我们的传统,历来
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一拥而上,轰轰烈烈地去干一件谁也说不清、道不明的事。当
年儒、道、法、墨诸子百家为一个“道”吵得死去活来,却谁也没想到争论前先廓
清一下“道”的概念;毛泽东自承“啃不动”马列著作,“第三个里程碑”却照当
不误;文革伊始红卫兵“横扫一切牛鬼蛇神”,无人想到要界定这些“鬼神”,害
得连小学教师都成了“资产阶级学术权威”;“反修防修”干了十多年,我党才通
知大家整个事是场误会,其实党自己连修正主义是啥玩意儿至今都没弄清;八九
“民运”全民呼唤“民主”,把美国的自由女神都迎来供奉,十年后却又纷纷“悟
今是而昨非”,大呼上了贼船。如今“紫陌扑面红尘来,无人不道爱国去”,爱国
成了最走俏的大路货,可又有几位壮士说得清楚这爱国到底是什么乌龙? 

  所谓爱国也者,爱的究竟是民族,是国家,是政府,是执政党,是领土,是社
会制度,是文化,是传统,是历史,是风俗,是家园,是父老乡亲,是风土人情,
是饮食习惯,还是这一切的总和? 

  问题在于这些东西有的每项不只一个,有的还互相排斥,连加都没法加起来。
例如所谓中华民族,指的究竟是汉族,还是包括疆域中的一切民族?如果是后者,
为什么中华文明中只有汉族的东西?有哪一个中学甚至大学的历史教师,能象背
“夏商周春秋战国秦两汉”那样背出吐鲁番的历史?当我们说“热爱中华民族”之
时,我们心里想到的真是所有的民族么?我们对少数民族真的就熟悉到非爱不可的
地步了么?我们爱的究竟是人家居住的地方,还是那些“茹毛饮血的生番”?同样
地,少数民族又有什么理由非得热爱汉族?认定一个维胞或藏胞会热爱与本族文化
几无相干的汉族文化,会为四大发明、汉赋、唐诗、宋词、元曲自豪,在听到“壮
志饥餐胡虏肉”的高歌时会热血沸腾,是否有些自欺欺人?反过来,要让我们为蒙
族、满族当年征服华夏,杀掉或用计干掉文天祥、袁崇焕而雀跃欢呼又可能么? 

  至于国家,从春秋战国算起,几个中国并存的年头,似乎并不短于大一统的时
间。就是现在,除中华人民共和国之外尚有一个资格更老的中华民国。这两个国家
中,我们为什么只能爱前者,不能两个都爱,更不能只爱后者?如果因为前者大而
后者小,所以后者是伪政权,必须以武力荡平的话,那么当年中华工农苏维埃共和
国只割据了几个山区贫困县, 

被中华民国中央政府围剿是不是就更是天经地义的?如此推下来,作为中华工农苏
维埃共和国后身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正朔又在哪里呢? 

  如果爱国就是爱政府以及执政党,那么爱国的中共当年为什么要以暴力推翻由
国民大会选出的国民政府?现在台湾人热爱自己的民选政府,不认同大陆政府又有
什么错?如果爱国其实是爱社会主义制度,那么“一国两制”岂不成了卖国政策?
且不说从黄帝直到四九年前的中国人统统成了亡国奴。 

  如果爱国是爱领土,那么失去的领土是否在爱之列?如果是,我们就得规复满
清当年西到葱岭,北至西伯利亚,东达琉球,南抵马六甲的版图。当然这也不在话
下,怕只怕外蒙见样学样,也来向我们索赔,那我们就得赔掉全副家当了。如果失
土不计,我们又还有什么理由要台湾回归?如果因为台湾由华人治理,就不算失地
的话,那么我们岂不在鼓吹“宁赠友邦,不给家奴”的汉奸哲学?而且,新加坡岂
不也在回归之列? 

  再想下去,许多不容置疑的神圣原则其实都是建筑在流沙上。如果“领土和主
权的完整”真是那么了不得,北美独立战争就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卖国行为。亚历山
大帝国、罗马帝国、拿破仑帝国、奥匈帝国、纳粹帝国、大英帝国、俄罗斯-苏联
帝国也就应该万年不老,寿与天齐。说来可悲,我们的爱国主义,其实是帝国主义
和种族主义的杂拌。当今之世还有这么多的人信奉这些过气的陈货,端的是又一项
世界之最。 

  当然,这不是说我们中间要出个拿破仑或希特勒,我们没有这个本事。除了砸
使馆烧房子,咱们一般只在嘴上练练。说穿了,我们的爱国主义,其实只是“夜郎
综合征”(又名“河伯综合征”)的一种表现。夜郎国的人从小听到的是自己怎么
怎么天下第一,等到河伯到了大海,才发现不但自己现在的一切不如人,而且论历
史不如埃及悠久,论文化不如希腊罗马美轮美奂。惊怒妒羡之余,只有缩回心造的
幻影中去,靠膜拜那个虚构出来的伟大祖国来寻求心理平衡。实在无法逃避现实之
时,就把一切责任赖到别人头上,似乎整个世界都约齐了来欺负自己。近年来,当
局为转移民众对内政的注意,一直在进行密集的民族主义洗脑,将百年前受的屈辱
幻化为现实,全国便又一次成了精神病院。 

  其实,论受人欺负掠夺,我们比不过南韩、台湾;比起点之低,我们比不上遍
地瓦砾的日本、德国。十二亿人中,怎么就没有几个人问一下自己:中国的事情到
底是坏在自己人手上,还是栽在鬼子手里?中华民族有史以来,到底是外国人杀的
中国人多,还是咱们自己掐掉的多?据说日本人杀了四千万中国人,可咱们只不过
大跃进了一年也就轻而易举地赶上了人家辛苦八年。当年老毛说原子弹远不如关营
长的大刀厉害,说的就是这个道理。任何摩登武器都比不上咱们内战用的冷兵器。
话说回来,可惜中国没有象日本那样挨过原子弹,否则今天我们更有理由怨天尤人
了。 

  《总理遗嘱》中说,国民革命要成功,必须联合世上一切平等待我之民族。孙
中山糊涂一世,到死仍不明白。我们的问题,不是要让人家平等待我,而是要拆除
自己心中的围城,真正学会平等待人,既不把洋人当神崇拜,又不当鬼憎厌,物我
两忘地融入世界文明。不去除心中的天朝情结,抛弃狭隘愚昧虚伪的“爱国主义”,
我们就只会象与风车作战的堂吉诃德,被旋翼一下又一下地打得头破血流,周而复
始,七、八年又来一次。



 

 

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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